桃 花 滩 上(一)
十年前,
桃花滩上
雪花飞扬,风号天低的夜,寂寞又漫长,只有五元一瓶的“河套老窖”静静地伴着我,那是昨晚顶雪从前村小卖部买回来的。我还以此写下一首小诗。调解寂寞和抒缓心绪,是所有酒的共性,不在于价钱的高低。况且小卖部的老板娘看到我深夜踏雪造访,已知我不耐孤独的来意,顺手拎下一瓶河套老窖,五元,不贵,想必是目前桃花滩上村民唯一选择的档次。他们没有钱,和我这个来钻山沟的城里人一样,也没有钱。略带鄙意的老板娘,并没有让我计较,人么,就是这样,随遇而安。穷,是我们共有的缺憾。变,又是我们一致的优势。我来在桃花滩上,不也就是为变一变自身的穷境吗?
桃花滩在小县城南十里,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老人们说,不知什么年代,有位神仙,在蟠桃会上吃了颗桃子,将桃核儿不经意揣在袍袖里,走出南天门,才发现桃核被带出了凌霄殿,随手取出一撂,那桃核儿便飘飘然落在南瞻部洲神木县城南田野里,风雨日月化育的仙桃核儿,在滩上长出一苗桃树来,年复一年,便演为一片桃林。康熙三十三年,有一位叫张衡的外来官员,政余寂寞,便邀十数同僚,策马南郊行。时值初春,阳光明媚,走了一阵,看见眼前一片火一样的花海,道问乡老这里是什么地境。回答叫××滩,离城十里。张衡等人兴致有加,沿着桃溪东行,见桃林层出,山花鸟语,远山泛绿,近溪送歌,说道:“此真世外桃源也,就叫桃花滩吧。”从此,这个风光如画的小山村,便滋生出一条通向人文雅韵的小道。几百年来,一座禅院藏在林中,两厢青山,摩崖接踵,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释子苾刍,倒也沉淀下不少诗情画意,也育化这个地方,男的人人贼精,女的个个灵秀,是一个吸引人的游玩去处。
今夜仍大雪如毡。静坐孤灯,炉火熊熊,将窗内外分成两个世界,一瓶低价的白酒,注定我将长期以此为家,以此为友。和两里外的寥寥村民,不用说,形神都隔绝了。
嚓!嚓!嚓!像是来人脚步,这么大的雪,这么深的夜,这么偏的沟,会有谁来呢?接着便是一个滚入门里的活物,是一个后生。他简单地拍打了披在身上的雪花后,笑嘻嘻地大声嚷道:“陆老师,不好意思,吓了你一跳。”我对深夜不速之客,素无惧心恐态,几年前,在一个远离县城的北部叫鬼渠的地方,也经受过几年这样的寂寞,往往将风雪夜不速之客,当做一种温暖和享受。
“怕什么!我相信来的是人!”
“这倒不假,不过鬼还是有的,陆老师你信鬼吗?”
“不信!世上哪有神鬼。我在这儿快一年了,就没见过一个鬼。”我笑着说。
“假如真的有一天,鬼来叫门,你怎么办呢?。”
“男鬼,我有这把宝剑”,我指着墙上挂着的健身剑。“女鬼嘛,我将毫不犹豫地把她请进来”,我笑着递给他一杯酒,他也没客气,一口饮尽,杯放在桌上,“陆老师,真爽朗,说正话,我叫智娃,住在村后狼窝渠里。你一定听说过我智娃这个人吧”。
我倒心生久违之感,我倒不是怪他讥笑我孤陋寡闻,连大名鼎鼎的智娃都不知道。这是一个土话说“灰人”的后生,和我惯好搜奇觅怪兴趣又一次接触。
“我听说过,智娃,好后生,南乡人,弟兄俩,住在后村老坯子西墙外,门前有两棵大梨树。”
“哈哈、陆老师,你连我这个灰人也这么了解,真不枉是有墨汁的人”。我惯爱听人抬举,又敬他一杯酒。
“你夜深跑来,有什么急事,不瞌睡吗?”
“陆老师,一来咱没老婆的人睡不着,二来请你给我舅舅写封信。”
前一句是真话,后一句是正话。
“你舅舅在哪里,打个电话不更方便吗?”
“在北京,叫延生,是黑狸虎大将军的儿子。我妈想他,写信能多说几句,况且我也没手机这个玩意,只好请你。”
“延生,我知道,小名叫新民,他姐叫新华,和我在小学念过书,五零年他兄妹离开神木,去寻他的他娘老子。前一天晚上,我们在马院戏场里还说过话,你怎么叫他舅舅?”
智娃见我没有逐客的意思,便断断续续,答而问,问而答,连出一个感人的故事……
六十多年前,黑狸虎将军夫妇奉命去解放,只好将他一儿一女留在神木南乡,女儿像是寄托在外婆老刘家,后来官名叫延生的新民,当时还在吃奶,便请智娃的外婆做奶妈,比延生大两岁的奶姐,便是若干年后智娃的妈妈。
智娃的外婆对这个大义寄托的奶儿子自不必说,比延生大两岁的奶姐姐也将属于自己的奶水和爱让给了虎仔延生。
那时岁月艰难,糠菜和饥饿只有用大爱补贴一条路,一切就是那么简单、自然、真挚、持久。
延生姐妹找到了亲娘老子,却没有忘记奶娘和奶姐姐。延生在湖南长大,北京当官发财,接济这位穷奶妈和姐姐,成了组成人性义不容辞的责任。若干年后,奶妈去世了,奶姐姐也成亲生子了,然而,穷、病仍是中国农民无法摆脱的枷锁。北京不断地接济,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农家。
“延生就是我舅舅,没麻达,村里人都知道。”智娃很得意。
“嘻嘻,你有这么硬气的舅舅,不在北京混个差事干干,灰着哩吧?”我在戏谑中不无几分鸡犬升天的味道。
“真让陆老师说着了,不是没机会,是咱没福气。我去过北京,舅舅为我找了个看大门的事,咱人灰,干不了,北京又住不惯,前年跑回来了。”
我实在为智娃惋惜,别人捞还捞不到的机遇,智娃却说撂就撂了。转眼一想,也在情理之中,一个由南乡深山沟里迁到桃花滩的外来户,尚受不少的歧视和不公正的待遇,何况智娃既没文化,脑子又有点那个,一步跨入北京,能不能被北京这个既传统又现代的首都接纳、认同,不是由人所想,随意而决的。中国农民,五十年代起,一个城乡分制,就够呛了,贫困的国家财政一直从农民身上取得支撑,更够呛。中国社会不知道听了哪一个狠毒人的建议,把社会各阶层分成了公仆(官、职、工、俗称三民)、市民、农民(五民),三民享受的,四民没福享受,四民享受的五民大多沾不上边……改革开放了,邓老爷子一看,再这么折腾下去,农民是崩溃的第一批,于是给农民松了许多捆绑,接着又有农民进城,城乡一体,成果共享诸多民生、惠民举措。然而适应、认同不是农民单厢的愿望。智娃由南乡迁来桃花滩,仍受诸多鸟气。目下连暴发的神木城尚不能进去,北京认同又是多么的遥远。我想到这,我仿佛看到千千万万涌入城里的农民工兄弟行列中,有许多被挤出了行列,智娃就是一个。这不仅仅是智娃的无能,也不能单怨城市的吝啬。怨政府吗?细想,也不完全是那么回事……然而毕竟太遗憾了……
“你给舅舅写信,说些什么意思?”我顺手拿起“吃饭钵子”—蘸笔,揭开墨水瓶盖,铺开了纸。
“真是没什么意思,我妈想他,让他回来看看,最近我父母都有病,看病又贵,让舅舅寄点钱来……,其实这些意思,多少年来,舅舅都明白,谁怨咱人穷呢?”
前一层意思是真情,把奶水和爱让给一个异性孩子的姐弟情,不想是不真实的;后一层意思是实情,这不能怨有病的奶姐姐和无能的外甥,我反而觉得是延生应尽的责任,是一个为人天性的光点。虽然公家当下还不能完全管下他们。我照着他的意思,以姐姐的口气,先写了些关心全家的问候话,又说了老两口都有病,但不碍大事,病久了,抗撑也是一种治疗。请他放心,听说最近几年,从北京回来神木老乡不少,也许和神木这点黑炭有关系,兄弟如能抽点时间回来看看……语调不卑不亢,意在其中,接着按智娃提供的准确地址—一个破旧的信封。还为他赔了一个新信封,使我很心疼,决意再和他聊一会儿,以补偿“损失”。接着便聊起了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
“想娶婆姨吗?”
“唉,咱这号人,谁肯来,要说桃花滩穷,咱是底子。”
“那就找一个不嫌你穷,不嫌你灰的。看看人家这几年,光棍娶老婆的,你不爱?”
“爱是爱…,不过我哥去年娶过了,我看看就是了…。”智娃很坦然,不愧是灰人,但我心酸。
“唉…”
“哈哈,陆老师,麻烦你了,有空来串门,不远。”智娃说完便开去,我也没送他。
窗外风雪依然,我拨了一拨炉火,一点睡意也没有。灰人、农民、外来户,没老婆,事太多了。想着想着,半瓶老窖一点也不留了。
……
第二年中秋过后,一天下午,感兴趣的智娃又来了,我已经做好了再为他“写封信”的准备。古人说“人有所求,大善。”
我让智娃在大院里的石桌旁坐下“再聊聊”,智娃也没谦让。初秋不甚热,倒增加了几分惬意。
智娃从塑料袋里掏出五个硕大的梨子,放在石桌上,和我放在石桌上的紫砂壶配在一块,倒有几分情趣—酸文人就有这点毛病。
“陆老师,我家的梨子,结得很好,盼你没来,我拣了几个,你尝尝。是黄石头底正儿八经的苹果梨,名牌货。”
这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举手之劳,何以言谢,况我对农村的穷朋友,尽点所长,是心不企求的。社会上那些光亮的、取非其有的、非义暴发的、该出的、出起的,我一定损彼盈余,决不手软。智娃怎么说也划不到那范围里。而智娃却用这种纯朴的方式,尊重我的劳动,愿意和我交往,我是欣然接受的。我毫不谦让地咬破了梨肚,享受着水汪汪的甘美,又从窑洞里取出一瓶麟州特曲,两只酒杯。秋光摇曳、树影婆娑,石桌、石凳、梨子、紫砂、酒杯、美酒,又增加了浓烈的味道,便自然落入话境。
“你舅舅来信了吗?”
“来了,还寄来钱,还寄来不少衣服,你看”智娃拍打着身上的夹克,“是舅舅一家顶替下的,都新”。我才发现这是一件当时时兴的劲霸夹克,和智娃送来的梨子一样,又是一个名牌。
我是个俗人,和时下的俗人无二,媚眼看人低。一个煤老板,抑或场面上的风光人物,即便穿上件普通的衣服,或佩带一块普通的表,我决不敢低估他的档次和吓人的价格。普通身份的人,即便受馈一块宝石钻,我也想不到它的天价,何况智娃这个桃花滩上的底子农户。他真的能穿的起名牌,也不应发烧到那个程度上。然而当智娃说出了它的来路时,我觉得确是名牌,是一种毫不掺假的真正名牌。只不过他舅舅送给他一大包东西时,并没指明它的牌子和它的价值,说了智娃也不懂。
“舅舅说,有困难尽管来信,只是不闲,难得回去看姐姐—如见妈妈…”
我对人情似纱、过河忘桥的世态,早已麻木了。有的人,凭着穷弟兄的头颅和鲜血,取得了天大的利益,却把穷弟兄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至于那些知恩不报的,借钱不还的,以怨报德的,更不在屈指。而智娃的妈妈和舅舅这种关系,仍然保持者大山深处的纯朴、真挚—不能认为当今时代的人都变歪了。
“你妈病好了?”
“好多了,只是心病难去。我没老婆,妈总是合不过眼。”
我忽然发现,我几十年前思考过的老婆问题,虽然忘记了多年,但确实仍是个大问题。翻翻历史,看看红尘,哪一件不和老婆勾连,伟人和乞丐一样,尤其农民智娃,更需要这个好东西。
“那你找一个么,金瓜银瓜,西葫芦南瓜,你不要光往花处挑拣。这几年,桃花滩地也贵了,你也分了不少钱。过去是桃花滩的男人南下娶老婆,如今是南部的女子北上找男人,你不想?”
“不想是假话,这几年想的更凶。”
我很欣赏智娃说真话,又倒给他一杯酒。
“你要是娶老婆,一定请我喝喜酒,就喝这种瓷麟。”我指着桌上的酒瓶。
“我看见陆老师阔了,不喝去年那种老窖了。”
“你村多厚不是娶过婆姨了?”
“毬,那女人贼精,睡了几晚上,提出进城买东西,揣了伍仟元,溜了,比耍小姐贵多了。”
骗农民的人又添了一个方面的女人方阵。
“你不要挑俊,你挑心,你会吗?”
“哈哈,陆老师,我也是个男人。”
… …
作者:武绍文 转贴自:本站原创 点击数:3538 更新时间:2013-06-05 文章录入: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