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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二)

 

桃花滩让人刮目相看了。

先是修了一条麟盘公路,它不单单让人记起了南乡的父老兄弟,也让南大山想进城的小爷们,一拍屁股坐上汽车,如同鲤鱼跳入了龙门。更神的是,神木的黑炭装上汽车南下东进,冲出了海港。神木一部分人的票子用麻袋装。

桃花滩也沾了光。

前几年,爬河滩捞石籽、砂子的那些婆姨、女子,现在也开上了出租汽车,离地一尺活神仙,还经常跑进美容店,甚至还知道前梁村八个老汉进城上小姐的没边新闻,这让智娃很不是滋味。

桃花滩上公家还修了一座公园。成双成对、谈情说爱的坐在柳荫花下,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智娃虽没听真,心里却明白。揣着好奇心的智娃,也理直气壮地走进了公园。

他如梦初醒,他看见自己的邻家,那些上了年纪的半老婆子,前几年懒得弯腰的汉子都穿上了黄马褂,当了公园的环卫工、养花工,每月几百元。智娃大喜,一打听公园里还收人,他拔腿就要去找公园领导,身后被人一把抓住,扭头一看,是东邻老坯则。

老坯则六十多岁,一贯在村里装神弄鬼,只是基本功不行,又不会唱神曲儿,村里没人请他。但凡神的事,老坯则总是扑在前头,摇头晃脑,在一部分人面前有几分威信。

老坯则神秘地告诉智娃,龙王庙让火烧了,几个调皮娃娃玩火,点着了龙王庙,吓得跑了。几个老年人商量要修复,年轻人不相应,只好来找智娃帮几天工。

“给龙王爷尽点力吧,保佑你娶个好婆姨”老坯则说。

“毬,龙王爷连雨也不下,那是他的本份。他还顾得上管我!”智娃不干。

嘴上这么说,智娃还是被老坯则拽上了龙王庙。

气喘吁吁的智娃一看,龙王庙的门窗烧成个黑窟窿。坐在神台上的白龙王爷,让烟熏的变成了黑龙王爷。多年坍塌的院墙下,荒草有一尺多高。老坯则指着山下五千多块砖,给智娃下了任务。

“你把那塄砖,统统搬到山上,一块也不能打碎,那是砖厂老板的布施,打烂龙王爷会怪的。”老坯则吓唬这个憨厚农民。智娃本想问一问工钱,不想老坯则倒先提出来:“工钱么,干下来再说,龙王爷不会亏你。”

智娃放弃了公园找活的念头,累了十来天,把山下的砖全部搬上了山。还为修缮的木匠、泥匠当了几天下手。智娃很自豪,他相信自己的忠诚神是知道的,虽然有几分不情愿,却也无奈。

龙王庙修成了。智娃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老坯则又找上门来了。老坯则一字不提工钱的事,只夸奖智娃干的好。他最近又要修“天地三界洞”,动员智娃再奉献。这一次智娃不干了,他似乎觉得老坯则的话,以往是当神的话听的,可是毬也不顶,他开始敢于对这个大于政权的神权不屑一顾了。

……

智娃拿着鲜红的请帖来请我:“某年某月某日,家中,恭请陆老师光临。智娃,艳艳鞠躬。”光棍娶妻,从来是一个村或一个家庭提升形象的标志。近几年桃花滩发了,分地款令人羡慕。智娃吃不上肉,油汤也能喝上一口。智娃能娶老婆,他妈也少了一道心。

智娃告诉我,女方是离了婚的,介绍人说,主要是看下桃花滩这个地方。他见了一面,人还俊。我心里掠过一丝不是味道的感觉。我知道,城郊农村是一块肥肉,谁也想吃,想各种办法吃。连这些没出路的婆姨女子也想插一腿,糊弄这些憨厚的农民。而像智娃这样一批农村后生,票子多了的时候,也不一定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只好祈求命运,企盼缘分吧!

我照例送了贺仪,说:“一定参加”。然而我没有去,反其美意的判断,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和不幸。

不久便听到了不好的消息,婆姨跑了。没有理由,骗钱是目的,肉体是手段。我专门到后村找到智娃,问起这事,智娃对于损失万把元,似乎不算啥。

“睡了没有?”

“睡了。一夜!”智娃依然轻描淡写。

“万把元一夜,多可惜,来钱也不容易。”我还是惋惜。

“陆老师,你太赶不上形势了。好东西是不惜花钱的!人家后村八个老汉的故事你听说过吗?”

“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就不给你说了。说了怕你立马就进城。不就是几个钱吗?”智娃很得意,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你不是帮老坯则修庙吗?”

“不干了。”

“龙王爷屁不顶,不如赚几个钱,眼看快四十的人了!”听口气,那万把元一夜的销魂,似乎有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智娃说:“他现在是公园的合同工,每月六百元”。

“分你干啥活?”

“管理环境卫生,劝说游客爱护设施。老板不错,一部分游客忒坏,好端端的汉白玉牌楼,石狮子的牙被敲掉,装饰灯被打破,草坪里到处是乱七八糟,塑料包装最麻烦,真没素质……”智娃似乎有说不完的新鲜事要告诉我,当我听到素质这个词,在智娃口里出现时,我确实惊喜,他能越过“神”这一关,加入一齐涌动的大军,不能不说是一个进步。

“游客听你的话吗?”

“我用电喇叭喊,一般还听话,有人不听,我就骂娘!”智娃的“素质”又自然地流露出来了。

素质是个啥?简单说就是有点责任心底线,替别人多想想。智娃虽然骂人,而游客也确应自检。如果双方都换位想一想,素质不就具体了吗?

“那你就好好干,你总算个长毬的男子汉。”

“男子汉也就长个毬,如今,有权有钱才算人。”

“我太惊讶了,士别三日,吴下阿蒙具往矣。我问他怎么才能有钱,有权。”

“我要竞选村委副主任,”我的眼球几乎要曝出来了。

“你不是发高烧吧?”

“不是,我没病,而且我妈也能下床了,全民医保,我家也沾光了。”

“你舅舅和你妈联系了吗?”

“联系,妈妈能活到今天,舅舅是有大功劳的。可是,舅舅必竟是一个人,他在神木没权!”我简直把智娃当作一个社会学家了。

“村副主任有权吗?”

“有,权还大着哩。”

智娃告诉我,前前任村主任吞了不少卖地款,回扣还不算。前任村主任看不惯,联合了几十个人,在饭店里大吃了一顿许愿,选他为主任,众弟兄都有好处。于是一场换届选举便依“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登场了。结果,前任上台了,要前前任交账,交印。前前任不干,将印和账一包存封。前任无奈,自己刻了一颗印,自立一套账,继续运作。

然而前任,又被现任代替,原因是,前任比前前任吃的更凶,只花在饭店的招待费,一年就十几万。现任瞅准了缝隙,如前任炮制改选,于是前任又封存了印、账,下台。现任又新刻了一颗印(公章),立了一套账。结果,连前任也不如。现任瞅准了村路东一块地,可以建商住小区,于是招来了一个包工头,没经任何审批,竟将挖掘机开进了工地。回扣据说是××万元。当村民知情后,已在土地上挖出了一个大坑。于是现任受到了弹劾。包工头有苦难言,村民一致请求改选村委。

这种情况带有普遍性,不单单是桃花滩个别现象。智娃能加入这个卫权行列,说明是一种观念和意识的进步。我相信,不论第几任上台,下台,再上台,肯定是愈来愈规范,愈人性。我提醒智娃,上一任吃一茬的恶性循环,不能再延续下去了。一任一本账,谁也不管谁的现象能永远下去吗?当然上级主管部门如何加强监管的复杂关系,我没有告诉智娃,因为他只是竞选副主任,也是一个抬轿的。竞选主任的人定是一个精明人,他会向上级反映,也许上级也暂时无能为力,因为这种情况在开发城镇的郊区,实在太普遍了。

智娃的手机响了。是公园里叫,有急事,智娃也不管我,径自跑了……

……

不觉又过了一个月,不请自到的智娃怒气冲冲来了,大骂新村主任不够意思,我连忙递给智娃一枝烟。怒气稍消的智娃才告诉我原委。他最近又瞅下一个对象,人漂亮(还没忘记漂亮),丈夫在煤矿上出事死了,有三岁的一个儿子,而嫁人的条件是要答应这个孩子在桃花滩落户。新主任说:“不好办,在未见到你婚姻的保证性之前,不给这个孩子落户,只要她给你生一个娃娃,照下。”

智娃不服,请陆老师向北京的舅舅写信通个信息,斥责村主任“不办事”。

我听完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后,我哈哈大笑,智娃莫名其妙。我说:“新主任和村干部是有道理的,他们是为你好。其一,全村类似情况还有,先例难开。开,还是不开,就是不违背政策,仍然要按具体情况对待。其二,骗去户口,扔掉感情,你还不接受教训吗?我这一次不为你写信了,也不吃你的苹果梨了。”

智娃失望,但仍不甘心。头也不会走了。

不几天,多事的智娃笑嘻嘻地又来了,他告诉我,未婚妻接受了他的意见(实际是村主任的意见),已登记结婚,再生孩子。这不,请帖。我问:“落实政策了吗?”“摆平了”智娃说道。

他还问我:“陆老师,你还会写诗?”

我说:“诗是个什么狗屁东西?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桃花滩公园的大理石碑下,站了一群人念了过来,念了过去,还念你的名字,说是买酒什么什么的。”

“那不知是谁写的狗屁诗,不疼不痒。”

“哈哈,我才明白,陆老师来桃花滩十年,是干这个玩艺来了。原先,我知道,陆老师就会问‘落实政策了没有’。”智娃还神秘地告诉我:“三个巫神打了一架,老坯则被神神罚了一千元……听说镇上最近要给桃花滩派大学生村官,管我们来了。”

我告诉他,不是管你们,是帮你们来了。智娃摇摇头,表示不明白。

“我回去问问主任,官不管老百姓,管谁?”智娃一脸狐疑,走了。

我十年亲眼看见的桃花滩,确实富了。而和这个经济百强县差距极大的农民哥们儿的意识,又应该由谁去管呢?

 

 

2010年春

 

 

《桃花滩上》完稿,赠内弟樊宪祖先生

 

我和你姐好子弟,

老弟和我都识字。

识字不为太难事,

为文才是大问题。

粉饰吹拉谁都会,

超前爱憎不容易。

古今多少大文豪,

不写人性怎传世。

 

2012830

 



作者:武绍文    转贴自:本站原创    点击数:3144    更新时间:2013-06-05    文章录入: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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