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哨的言论自由之殇

近日被“吹哨人”刷屏，我们遗憾地得知此前因发布疫情被训诫的医生李文亮，因感染新冠肺炎于2月7日凌晨病逝。

李文亮医生是最早提出问题和警示的人员之一，他依的是职业的敏锐意识和“职责所在”，可惜换来了一纸训诫和各路媒体的声讨。即便如此，李医生匆匆签署训诫书后，仍赶回抗疫一线，继续分内之事。返岗路上，一人逆风，何其勇，何其善！

人们称李医生为此次疫情的“吹哨人”，然而作为法律人士，我们认为李医生是“吹哑哨的人”，吹得石沉大海，吹得声息尽散。相信每个人心中都存有一个问号，是什么让李医生的虔诚呼吁变成了一纸训诫？是什么掩盖了哨子的响亮？这是一个宏大的课题。我们在此致敬李医生“职责所在”的精神，单从法律角度尝试分析李文亮医生的“散布谣言”一事。

现在我们来看一下那份训诫书。它的主体部分描述是：“2019年12月30日在微信群发表有关华南水果海鲜市场确诊7例SARS的不属实的言论。现依法对你在互联网上发表不属实的言论的违法问题提出警示和训诫。你的行为严重扰乱了社会秩序。你的行为已经超出了法律所允许的范围，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的有关规定，是一种违法行为！”这份训诫书并未指出李文亮违反的具体法律、法规条款，也未明确写明训诫所依据的法律条款，显得空洞、牵强。

实际上，这是一个关于言论自由的问题，当言论自由突破了界限，就应当承担民事、行政、治安甚至刑事责任。那么李文亮的行为真的突破了言论自由的界限了吗？

我国现行《宪法》第二章公民的基本权利和义务中第35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的自由。言论自由限度的相关法律规定散见于《宪法》、《民法通则》、《治安管理处罚法》、《刑法》等。其中《宪法》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在行使自由和权利的时候，不得损害国家的、社会的、集体的利益和其他公民的合法的自由和权利。”民法规定的主要是涉及公民名誉权、人格尊严的保护。《治安管理处罚法》第25条规定：“散布谣言、谎报险情、警情故意扰乱公共秩序，处以5日以上10日以下拘留，可以处以五百元以下罚款；情节较轻的，处五日以下拘留或五百元以下罚款。

依当时的情况，李文亮的行为并未突破言论自由的界限。

一、主观上，李文亮说“让家人亲人注意防范。”这完全是一种出于职业敏感的善意提醒，并无任何恶意传播、散布之意。

二、方式上，李文亮的行为不构成散布，李仅在其班级微信群作提醒，并且已经强调“大家不要外传，让家人亲人注意防范。”其本人也并未在更大范围发布。

三、内容上，李文亮的行为在当时的情况下，并不属于捏造的谣言。虚假信息是指没有相应事实基础，捏造出来并通过一定手段推动传播的言论，有着很大负面影响的信息。反观李文亮的行为，首先，他是在2019年12月30日下午在群内发出提醒消息，但早在2019年12月25日起，就是有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收治新冠肺炎，并于次日上报了江汉区疾控中心，这不是他一个臆断；第二，李文亮本人是具有专业医学知识的从业人员，他是基于看到一份病人的检测报告显示检出SARS冠zhuang病毒高置信度阳性指标，其作出的判断和言论是职业本能，有理有据，不是捏造； 第三，在2020年1月1日对李文亮等8“造谣者”作处理前，政府相关部门已经开始调查疫情。12月31日下午两点，武汉市卫健委公开通报了不明原因肺炎疫情，对病原的检测及感染原因的调查正在进行中。2020年1月1日武汉市政府关闭华南海鲜市场，国家卫健委成立了由主任马晓伟为组长的疫情应对处置领导小组。即在当时并不排除李文亮言论正确的可能性时，就妄下定论，或急于定论，称之为“造谣”，实在为时过早，事实证明着实过早。

四、结果上，并未扰乱社会秩序，也未损害国家的、社会的、集体的利益和其他公民的合法的自由和权利，反而在这被隐没的“哨声”后，疫情迅速在全国散开，确诊和死亡病例日增。

因此，武汉公安部门对李文亮进行训诫，没有事实依据，亦无法律依据，应当撤销。

“哑哨”是言论自由之殇。言论自由有界限，但扩大界线、不经验证并错误应运是造成“哑哨”的原因。且不论大难当头，即便当时并不确定事情的重大与否，对专业人士的专业判断，非专业人士据何种自信断定为“谣言”？紧张但不谨慎，治理有度，过则为灾。视言论为猛虎，我们这次代价惨重。

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有句名言：“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言论自由是我为宪法明文规定的公民基本权利之一,其独特的方式在实现民主政治中有着不可忽视的地位。我们不否认，在网络时代高度发展的当代, 各种信息鱼龙混杂，言论所具备的即时性、互动性、分享性以及碎片化都逐渐放大,所有的这些特点都给当代的言论自由带来巨大挑战。识别和阻止谣言的散布对维持社会秩序、国家稳定具有重要的现实必要性，但绝不能“一棍子全部打死”。 

不由得想到近年来，在一些重大事件中舆论的作用令人瞩目。孙志刚案、乙肝病毒歧视、毒奶粉事件、毒疫苗事件等一系列案件，都是先由媒体报道，引发社会关注，进而促进了问题的解决，有些甚至导致我国法律制度和体制的变革。最为典型的孙志刚事件，媒体发挥舆论监督功能，通过新闻报道披露政府执法机关收容拘禁公民孙志刚而致其被殴而死这一事件，推动国务院废除收容遣送条例，是保护公民权利的著名案例。孙志刚悲剧的发生，并不是因为他该被收容，而恰恰是他按照法律不该被收容，行政机关扩大了收容的范围。而李文亮医生被训诫，并不是因为他该被训诫，而是武汉公安部门扩大了言论自由的界限，际遇何其相似。

言论自由需要公权力机关的消极不侵犯，需要公权力机关的衡量标准，更需要公权力机关的宽容，正如最高院所言：“虚假信息起源于个体认知能力的局限。不同个体基于认知水平的差异，对同一事物，完全可能产生不同程度的虚假信息，我们应该理解法律对个体的适度宽容态度。比如，在武汉市公安机关处罚的8名发布“华南水果海鲜市场确诊7例SARS”的案件中……事实证明，尽管新型肺炎并不是SARS，但是信息发布者发布的内容，并非完全捏造。如果社会公众当时听信了这个“谣言”，并且基于对SARS的恐慌而采取了佩戴口罩、严格消毒、避免再去野生动物市场等措施，这对我们今天更好地防控新型肺炎，可能是一件幸事。……试图对一切不完全符合事实的信息都进行法律打击，既无法律上的必要，更无制度上的可能，甚至会让我们对谣言的打击走向法律正义价值的反面，成为削弱政府公信力的反面教材，成为削弱党的群众基础的恶性事件，成为境内外敌对势力攻击我们的无端借口。”

纳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曾说：风会熄灭蜡烛，却会让火越烧越旺。“哑哨”已响，愿李医生走好，疫情与”谣言“不再，让宪法赋予公民的言论自由绽放出应有的光芒。愿制度更加完善，推动恶法废止，不再让孙志岗、李文亮们付出夲不应付出的痛心高昂的代价。

附：此次疫情和李文亮事迹的大致过程（以下事实为本人基于新闻报道所整理，不排除有不准确或不尽的可能）：

l 2019年12月26日，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离华南海鲜市场最近的三级医院）收治首例新冠zhuang病毒肺炎。接诊医生张继先医生向院领导进行了汇报。

l 2019年12月26日，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上报了江汉区疾控中心。

2019年12月30日，武汉市中心医院眼科医生李文亮看到一份病人的检测报告，报告显示检出SARS冠zhuang病毒高置信度阳性指标。李文亮敏锐地嗅到了危险，他迅速在自己的同学群里发信息提醒大家:

“华南水果海鲜市场确诊了7例SARS。”

“最新消息是，冠zhuang病毒感染确定了，正在进行病毒分型。大家不要外传，让家人亲人注意防范。

l 12月31日下午两点，武汉市卫健委公开通报了不明原因肺炎疫情。未发现人传人现象，对病原的检测及感染原因的调查正在进行中，该病可防可控。

l 2020年1月1日武汉在舆论关注后关闭华南海鲜市场，国家卫健委成立了由主任马晓伟为组长的疫情应对处置领导小组。

l 2020年1月1日，武汉市警方发布通告，称有网民在网络发布转发不实消息，造成不良社会影响，已传唤8名违法人员并依法处理。抗击新型肺炎一线医生李文亮就是其中一员。

l 2020年1月2日，央视作了题为“武汉发现不明原因肺炎，8名散播谣言者被查处“的报道。

l 2020年1月3日，武汉市公安局武昌区分局中南路街派出所做出武（公）中字第20200103号训诫书。签了训诫书后，李文亮一直在医院正常工作。

l 2020年1月3日和5日，武汉市卫健委继续通报疫情信息，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诊断患者五日增至59例。通报称，未发现明显人传人证据，未发现医务人员感染。

l 2020年1月6日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一位呼吸内科医生出现肺部异常，但他并未去过华南海鲜市场。

l 2020年1月7日，根据中国疾控中心实验室的检测，专家组初步判定本次武汉不明病毒性肺炎病例的病原体为新型冠zhuang病毒，这是人类所致的第七种冠zhuang病毒。

l 2020年1月9日，新华社官宣中国测出武汉不明原因肺炎的基因组为一种新型冠zhuang病毒。

l 2020年1月10日，李文亮医生开始出现咳嗽症状，11日发热，12日住院。

l 2020年1月15日中国疾控中心内部启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应急一级响应。

l 2020年1月20日，钟南山院士明确宣布武汉新型冠zhuang病毒肺炎人传人。

l 2020年1月22日，湖北省宣布启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二级响应。

l 2020年1月23日凌晨，武汉市宣布当日上午十时起，离汉通道暂时关闭，武汉成为一座因疫情而封闭的城市。

l 2020年1月24日湖北应急响应由二级升为一级。

l 2020年1月28日，最高院作出关于此事件的解读：信息发布者发布的内容，并非完全捏造。执法机关面对虚假信息，应充分考虑信息发布者、传播者在主观上的恶性程度，及其对事物的认知能力。

l 2020年2月1日，李文亮微博写下了“今天核酸检测结果阳性，尘埃落定，终于确诊了。”

l 2020年2月7日凌晨，李文亮医生去世。

l 截至2020年2月8日，确认病例31268例，疑似病例26359例，治愈1725例，死亡病例637例。